Tuesday, November 18, 2008

网上巧遇——法籍华人华新民女士

〔这篇文章2003年9月在《华夏文摘》cm0309b上刊出后几个月,我收到了那位华新民女士辗转寄来的电子邮件。从此我们就建立了联系。网络上有时把我们两人当成同一个人,我写的“今年的诺贝尔奖引起的话题”一文在有的网站转载以后,有读者说作者是一个“法国阿姨”。有一年香港大学召开保护传统文化遗产的研讨会,不知怎么把邀请信寄到了我的信箱里。2008年10月,我到北京,终于有机会同这位法兰西女士会面畅谈(见照片)。她给我出示了我们共同的家乡华氏宗亲会寄给她的身世谱系,发现在华氏的家谱中,我们是同一辈的。〕


网络真是个好地方,经常到上面转转,说不定就会撞上一两个有意思的人、一两件有意思的事。不久前在网上无意间巧遇一位同名者,引起了我一段往事的回忆,以及下面这篇短文。


大约年初的时候,不记得在哪个网站上,看到一则新闻,说的是北京居民反对拆迁向政府请愿,其中提到有个领头的人叫华新民的,心想世上居然还有跟我同姓名的人,难得,难得。不过再转念一想,姓华的固然不多,至少也有几百万吧,我的名字又很普通,有几个同名的人有什么好奇怪的?至于因为拆迁引起纠纷,在今天的中国真是司空见惯。所以很快就把这条消息扔到脑后去了。

最近买了一台新的电脑,比起原来用了许多年的老电脑,增加了许多功能,速度也大大提高,那天晚上,正试验用“古狗”(GOOGLE)作中文的搜索,试了几个词,果然神速,一时兴起,把自己的姓名敲了进去。结果把自己吓了一跳,这条敏捷而忠实的“狗”竟然叼来了140多个含有我姓名的条目。仔细看时,都有这样一些标题:“华新民:尖锐的胡同保卫者”(《三联生活周刊》)、“留住‘北京之魂’”(《北京日报》)、“跟着华新民转胡同”(《中国妇女报》)、“胡同没了,文化自杀”(《新闻周刊》)……。我几时跟北京的胡同扯上关系啦?这才想起几个月前看到的消息,原来都是讲的另外一个华新民。

再仔细看这些网页的内容,才知道这个华新民不是一般的居民,不顾大局同政府无理取闹的那种“钉子户”。引起我注意的是,这个华新民是女性,而且是有外国血统、拿法国护照的外籍人士。她之反对拆胡同主要是为了保存北京的历史和文化。她在北京为了保护那些仅存的胡同和四合院而奔走呼号,造了不小的舆论,办了个“留住四合院——北京之魂”的图片展览,引来了报刊电台的报导和采访,成了一时的新闻人物,“京沪两地城建规划圈子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极端激进与‘保守’的华新民。”

同名同姓不算巧,巧的是这个只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的华新民女士还是我的亲戚。根据报导对她身世的介绍,华新民女士的祖父是江苏无锡人,名叫华南圭。而我的表哥张同书,恰好是这位老先生的女婿,因而这位华新民女士是我表嫂的侄女——关系是远了一点,不过八杆子还是勉强打得着的吧?

说起她的祖父华南圭,家乡的老人没有不知道的,他1904年就去了法国留学,比起那些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远赴法国寻求革命真理,整整早了二十年。不过他去法国学回的不是革命真理,而是土木工程。据老人们说,他在国外娶了个洋人太太,回国后做过“铁路总办”、“工务局长”、大学校长。我们家乡这种乡野之地,出了个这么个有出息的人物,自然是光宗耀祖的事。不过到我开始懂事的五十年代,人们已经不怎么提起他了,大概是因为他已经过了一生事业的顶峰,步入晚年。再说,在“旧社会”做过官,在当时毕竟已经不是值得炫耀的事了。

六十年代初,我考上当时还在北京玉泉路的中国科技大学。从南方来到京城,少不了要去拜访住在京城的亲戚。其中之一就是住在遂安伯胡同(13号?)的表兄和表嫂,也就是华南圭的女婿和女儿。现在想起来,那住处应该是华南圭留下的房产之一。四十多年了,模糊中还记得它给我留下的安静舒适、窗明几净的印象。华新民女士出生在邻近的无量大人胡同,想必也是在类似的院落里长大,难怪她到今天还是对北京胡同里的四合院充满依恋,为已经和正在消失的胡同痛心疾首。

表哥在遂安伯胡同的住处,还有一点与众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它厕所里装的是坐式的抽水马桶,我之所以到今天还没有忘记,是因为我到北京后,似乎没有在别的地方见到过这样的设备。没有见过不等于没有,比如毛家湾、官园、养蜂夹道这类地方想来是有的,不过没有机会进去参观。多年后参观中南海丰泽园时见到过一个,那是伟大领袖时常坐在那里读书办公的地方。总而言之,这种卫生设备在北京远没有上海那么普及。那些新建的大楼住宅尽管有冲洗的设备,却都是蹲式的厕所。至于老城里的四合院,根据我后来到时传祥清洁队里劳动的经验,大都是在院子进口的角落里有一个公用的茅坑,没有冲洗的水龙头,胡同里难以行车,需要清洁工每天背着粪筒挨门挨户去掏。那时上海,也有不少没有卫生设备的住户,每天要把马桶放到门口让清洁工人来收集,比起北京来还是要先进一点。

表兄和表嫂虽然与我平辈,年龄上足可以做我的父母,对我这个来自故乡和外婆家的小兄弟,自然是盛情招待。当初是否提起过表嫂有一个不满十岁的小侄女与我同名,我记不起来了。多半是没有。六十年代初,人们还没有从“三年困难时期”和“劳逸结合”中苏醒过来,“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雷声已经开始在中国上空隆隆滚过,象表嫂这样的家庭,同国民党政府,甚至北洋政府都有瓜葛,还有割不断的海外关系,讲起这方面的事来特别小心谨慎。所以我直到这次在网上读了关于华新民女士的身世介绍,才明白表嫂原来是华南圭在家乡娶的原配夫人所生,百分之百的中国血统。她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有着一半欧洲血统,从小在法国接受教育,娶了法国太太,这就是华新民女士的父亲。

我在北京读书的几年时间里,去表哥家里的次数屈指可数。那时地铁还没有修通,进一趟城很费时间,而且几毛钱的车费对我来说也是要列入每月预算的,另外还有一个现在的年轻人不理解的原因。那就是当时每家每户的粮食供应都有定量,有孩子的家庭尤其紧张,家里来了客人,总要招待吃饭吧?这对于有的家庭经济上不是大的问题,可是粮食富裕的家庭却很少。那时做每顿饭都要称着米面下锅,客人吃掉了一顿饭,以后就要从每顿饭里节省出来,所以访客串门能免就免。这种情况后来有所缓和,不过另一场灾难很快就来了。

不用说,那就是“文化大革命”。我毕业时正是文革高潮之中,被“发配”到遥远的云南边疆去“接受再教育”。仓惶离京前要向北京的亲戚告别,这时遂安伯胡同已经改了一个“革命化”的名称,现在记不起来了,胡同入口也似乎改了道,费了一番周折从红星胡同(也就是无量大人胡同)穿过去才找到他们的住宅。欣慰的是,表哥一家似乎还没有受到大的冲击,仍然是热情的招待,他们知道我家境困难,临别时一定要塞给我二十元钱。这二十元钱将近大学毕业生的半个月工资,对于还没有拿到第一份工资而要远行的我,真是雪中送炭。表嫂还一直把我送到胡同外的车站,这份亲情,直到今天回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

没有想到,从此一别,竟成永诀。老人家相继逝世。家人也曾去他们的旧居打听他们后人的消息。院子里已经增加了新的住户,不复当年的安静恬适,想来是文革期间抢占住房风潮中搬进去的。有的住户已经不知道这个院子原来的主人。它如今成了“大杂院”了吧?或者和北京的众多胡同一样,已经夷为平地,建起了高楼大厦?华新民女士如果在网上看到我这篇文章,也许可以回答这些问题。

——2003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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