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November 6, 2008

失去的年华——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J.纳什

〔本文发表于1994年12月,患有精神分裂症多年的数学家约翰•纳什在那一年被授予诺贝尔经济学奖。当时加拿大多伦多市的《环球邮报》(Global and Mail)在11月19日以“诺贝尔奖得主失去的年华”(Lost Years of a Nobel Laureate)为题,用整版的篇幅介绍了这位得奖者的不同常人的经历。这篇文字根据该文的内容加上个人的感受而写成,当时把他的姓氏译成纳希,可能是世界上用汉字向学术界以外的公众介绍纳什的第一篇文章。〕

瑞典皇家学会在十月十一日宣布,今年的经济学奖将颁给三位数学家,他们都是博弈论的先驱:波恩大学的塞尔顿(R.Selten),伯克利加州大学的哈尔桑依(J.C.Harsanyi)和普林斯顿大学的纳什(John.F.Nash)。前二位得奖者的头衔是教授,这是不消说的,而纳什博士的头衔却透着点儿古怪:访问合作研究员(Visiting Research Collaborator)。如果再仔细打听一下的话,会发现这个头衔还是九月份才由普林斯顿大学特别授给他的。那时纳什得奖已是箭在弦上,普林斯顿大学的库恩(H.W.Kuhn)教授应瑞典皇家学会之请为纳什博士写一份履历,而纳什多年来已没有任何隶属的“单位”。(要是在中国,这种人当属于居委会管辖。)库恩教授向校方建议,将上述职务给予纳什,以备人们不可避免的查询。

  有着获得诺贝尔奖的卓越贡献,怎么会落泊到没有一个机构可以“挂靠”的地步呢?原因很简单:纳什博士三十多年来一直是——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纳什的经历真是一位天才遭到毁灭的活生生的悲剧,而他终于能活到得奖的一天,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纳什现年六十六岁,出生于西弗吉尼亚州。父亲是电气工程师,母亲是拉丁文教师,对于子女的教育极为重视。据纳什的妹妹回忆,她老哥从小就是神童,但并不是门门功课都得A的那种,他喜欢读书、下棋和音乐。在小学里老师就向家长反映,他解数学题的方法常跟老师不同。

1945年,纳什进入卡内基—梅隆大学(当时叫卡内基工学院),他的天才在这里得到了公认。数学教授称他是“小高斯”,他在第一年从化学系转到了数学系,读两年就拿到了学士学位。他做研究生时,有一天告诉导师说他解决了一个问题,导师惊讶地发现,这其实是一条有名的定理,自己的学生竟然独立地给出了证明。他为纳什写的推荐信只有一行字:“该生是一位天才。”

1948年,纳什获得奖学金到普林斯顿大学攻读博士。普林斯顿当时正是全世界的科学中心,不仅有爱因斯坦,还有数学大师冯•诺意曼(John von Neumann)。纳什在这里很快就表现出他的机敏和才能来。他到后不久就发明了一种在洗手间里六角形瓷砖上打记号玩的游戏,成为一时风靡,游戏就被人称为“纳什”。

在同学们眼里,纳什聪明但不喜交际,也容易得罪人。他常常一个人不断绕着大楼里的四方走廊踱步,有时会突然冲进空无一人的教室在黑板上猛写一气。为他争得今年诺贝尔经济奖的那篇论文,是他在普林斯顿第二年的作品。

博弈论是研究竞争的逻辑和规律的数学分枝,冯•诺意曼和普林斯顿的一位经济学家合著的《博弈论和经济行为》一书是这门科学的奠基之作,在1944年出版。不过他们所建立的是关于纯粹竞争的理论,所谓纯粹竞争是指那种一方所得必为对方之所失的竞争。冯•诺意曼教授没有讨论那种各方都可能有所得的竞争。

纳什按照他的一贯脾气,决定挑这个题目做文章。纳什的贡献是,他证明了在这一类的竞争中,在很广泛的条件下是有稳定解存在的——也就是说,只要别人的行为确定下来,竞争者就可以有最佳的策略。他的这项理论工作使得博弈论从此成为经济学家用来分析商业竞争到贸易谈判种种现象的有力工具。

1950年六月十三日,是纳什的二十二岁生日,也恰好是他获得博士学位的日子。第二年,他受聘到麻省理工学院任教。新来乍到,他还是那样急于要解决几个大问题给人家看看。据说有一次,他在休息室里象往常一样对别人的工作评头品足,一位老教授问他敢不敢去碰当时让数学家最头疼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起源于十九世纪数学家黎曼的工作,许多人认为是无法解决的。结果真的让纳什给解决了,不仅如此,他在解决过程中还发展了一种全新的方法,使得更广泛的一类问题中的困难也因此迎刃而解。数学家们到今天还在赞叹他这种方法的精妙和不可思议。

大多数学家都认为,纳什的这项贡献,以及他在纯数学领域里的其他一些工作才是他的最大成就,要是数学也有诺贝尔奖的话,每一项都有资格得奖。有人开玩笑说,今年这个奖只是表彰了纳什最不足称道的一项工作。

五十年代中期是纳什成果累累的黄金时期。1957年,纳什回到普林斯顿访问一年,并在此期间结婚。当他再回到MIT的时候,稳定的教职在等着他,第一个孩子即将降生。一切都是那么美好,1958年的《Fortune》杂志还将他列为美国独一无二的“新数学明星”。然而就在这同时,同事们却发觉纳什变了。开始是讲话不知所云,几个月之内,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说话前言不对后语,讲课莫名其妙,而且给公众人物写些奇奇怪怪的信。于是,刚满三十岁的他住进了精神病医院。数学奇才纳什从此再也没有出版过一篇论文——普林斯顿以外的人,还以为他已经不在人世!

  今天的医学还不能说明精神分裂症的确切原因,纳什得病的原因谁也说不清楚。人们也许只能说,大概是上帝怕自己留给人类慢慢摸索的“天机”被这个年轻人窥破太多,决定捣乱他大脑的工作。只见他妄想症状日见严重,耳朵里老是响着不知来自何方的声音。他无法工作下去了,只好辞了教职,到欧洲去游荡一阵再说。他在欧洲各个城市转悠,老觉得有人在背后盯梢,有一度甚至想放弃美国国籍,美国的亲友则收到他寄来的明信片,说些让人不懂的话,比如:“我今天搭的77路公共车让我想起了你。”

  在后来的二十多年中,纳什就这样疯疯癫癫,几度进出精神病医院,大部分时间则住在弗吉尼亚妈妈和妹妹的家中。妻子在1963年同他离了婚,靠自己工作以及亲友、同事们的资助维持自己、儿子和纳什的生活,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后来纳什愈来愈频繁地回到普林斯顿,住在前妻的家中。他成了数学楼里的“幽灵”,有时在黑板上涂写一些数学公式。有时人们又会看到沉默寡言的他,穿着不太合身的衣服,在图书馆里看书,或者在校园里徘徊。

  纳什的前妻认为,虽然他已经不能从事研究,但待在普林斯顿的数学圈子里对他有益,至少人们都了解他。同事们几次想帮他找点研究工作,常常不是很成功。他们让他使用学校的电脑,老朋友来讲学时也不忘请他出席。七十年代还替他争取到一笔数学奖金。亲友们的爱护使他免于象许多别的精神病患者那样沦落为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甚至走上自杀的绝路。但是大家都不相信他的病会有痊愈的希望。

  然而奇迹发生了,不知由于什么原因,也许是上帝不为已甚——他的前妻说,既不是药物,也不是治疗,只因为平静的生活——纳什的病情在过去的十年中竟然慢慢地减轻了。他开始从自我孤立中走出来,同别的数学家和学生们交谈了。最明显的变化是,纳什博士又能做数学研究了,而且学会了使用电脑的巧妙方法。

  可是为他争取到诺贝尔奖,却又经过了几番周折。1985年,评奖委员会显然曾认真考虑过给博弈论颁奖。又过了五年,委员会正式征询纳什博士的情况,不仅是关于他的成就,而且还包括他的精神状态。虽然没有规定说获奖者一定要有大学的教职或正从事活跃的研究,但所有的获奖者都在自己的领域内有积极的拥护者。库恩教授在这当中起了关键的作用,他明确地告诉评奖委员会,如果纳什因为患病而不能得奖的话,那是极不公平的。

  真的,如果一个癌症患者可以得奖,精神病患者为什么不可以?瑞典皇家学会终于决定把奖授给纳什博士——因为那篇将近半个世纪前写成的只有薄薄二十七页的博士论文。于是他在今年十月十一日的清晨,接到了那个科学家人人向往的、来自斯德哥尔摩的电话。

□ 编译自加拿大《Global and Mail》“Lost Years of a Nobel Laureate”(11/19/94)
刊登在 1994 华夏文摘 cm9412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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