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写于1994年末,最初刊登在 1994 华夏文摘 cm9412b。所写的和连长是我在解放军十四军四十二师124团学生连“接受再教育”时的连队首长。时间是1969年初到1970年五月,地点在西双版纳自治州勐海县城外五公里的部队农场,附近有个傣族的寨子,记得叫做曼吕,所附的照片就是这个寨子,将近四十年了,很有原生态风味。〕
我不是云南人,也没到过丽江纳西族自治县。但我在云南生活了十年之久,认识许多纳西人。十月初的时候,PBS(美国、加拿大的非营利性的电视教育频道)播放了两天题为《云之南》(China Beyond the Clouds)的节目,是一部介绍丽江纳西族和其他少数民族生活的纪录片。听着电视中警察宣读逮捕证和教训“少年犯罪分子”的那种带有浓重口音的“丽江官话”,我就会想起那些纳西族的熟人来。其中头一个想到当然是和连长。
和连长就是这样说话的,把“林彪同志”说成“离彪徒子”。那时候我们在西双版纳边防部队接受再教育,一百多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被编成一个连,连排长由部队派下来,连长姓和,纳西人,有十几年军龄,已经升到营级了。营级干部来做连长,大概是觉得官小了镇不住大学生。
和连长是我接触的第一个纳西人。当我们从昆明晓行夜宿坐了五天车到达目的地时,他给我们的再教育第一课是这样的:“你们前天过思茅,‘要过思茅坝,先把老婆嫁’这句话听说了没有?你们没有老婆那就更好,将来就在这方圆三十里内分配工作!”对男生他说:“接受再教育期间不要考虑个人问题,三只脚的蛤蟆难找,两只脚的婆娘还怕找不到吗?”对女生中穿裙子的,他说:“今天第一次见面不怪你们,今后不要再穿这种资产阶级的东西,妨碍劳动。”果然,我们后来几次与战士同看《列宁在十月》的电影,每到银幕上出现芭蕾舞的时候,放映员就会把镜头遮掉,直到音乐停了,才重新亮出银幕。看起来,女人的腿在学校里尚可容忍,部队里是不能暴露的,哪怕是一节小腿。
据连长说,这些都是山沟里的马列主义,“山沟里出来的马列主义才是真马列主义”。当时我们这些大学生刚踏进社会就是臭老九,不管原来是“造反派”还是“保守派”,经过学校军宣队和工宣队的七斗八斗,都懂得处在这种地位,最要紧的是“诚恳度要高,诚实度不能太高”,所以个个都说连长说得对,从此要改造资产阶级世界观,安心扎根边疆一辈子。
和连长很喜欢考我们大学生。沼泽地里开荒种菜,怎么把水排走知道吗?我们都老老实实回答说不知道。他告诉我们要挖沟。果然,几天后干土就露出来了。连里买来了牛改善生活,怎么杀知道吗?大家面有愧色,又是不知道。他找个胆大体壮的同学,教他拿大锤朝牲口的眉心间来一下子。那牛果然一声不哼就倒了下去。每当这种时候,平常不苟言笑的和连长就会象孩子一般高兴,而我们也慢慢从心里开始佩服起连长来。没有他的指导,我们这些大学生如果被抛弃在这原始森林中,真不知道怎么生存下去。
连长大概最多上过中学,能把大学生考倒,实在是很得意的事。于是大学生把麦苗当韭菜的故事就在我们所属的部队里流传开来。有一次他又来考我们,“原来我们驻在滇西的时候电灯又白又亮,换防到这里以后怎么变得又红又暗了呢?”我们都说大概是这里电压不足的缘故吧。连长笑道:“哈哈,你们又错了不是?滇西那里是水力发电,水是白的,发出电来也是白的,所以灯泡发的光也是白的。这里是火力发电,火不是红的吗?那电到了灯泡里还能不红?”我们那时虽然同和连长已经混熟,但是还没有人忘形到给他上电学知识课。
熟了之后,连长也喜欢同我们聊天。他喜欢跟我们讲自己的民族。据他说,纳西族有“木”、“和”两大姓,木姓的是贵族,姓和的呢?木字戴个斗笠,再背个背篓,就成了和字,一看就知道是木家的奴隶。不过再往下讲,连长就忘记阶级分析了。“我们纳西族宋朝就出过状元,杭州城里现在还有个‘木’家,那就是我们纳西状元的后代。”接着他就能举出一大串名字,那都是在昆明、北京当教授学者的纳西人,甚至还有在美国做了教授的。他的话大致不错,在我后来认识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少数民族人士中,纳西人明显比别的民族要多。
一年半之后,各地的武斗平息下来,我们再教育也告一段落,分配工作了。当然并没有在方圆三十里内分配,大部分都去厂矿、学校。比起其他几个派下来的干部来说,连长平常是最严肃的一个,但对我们的离去,却最为伤心。临行时,当我们的汽车开动时,和连长竟然哭了起来,而且很快就变成了嚎啕大哭。实在让大家大吃一惊。
然而,一年多之后,和连长又让大家吃了一惊。据部队里来的消息说,和连长“犯了错误”。原来有一个驻地附近的女青年有一天到营房去,据说是找她的相好,那相好恰好出差去了,于是隔壁的和连长就留下她过了夜,第二天离去时还给了她十多元钱。不料她却跑到团部去告了一状。
这种事在部队里,按副统帅的说法,是偷鸡摸狗,属于“小节”,和连长一向人缘不错,又是少数民族,所以团部迟迟未予处理,也许想让它不了了之算了。谁知道这一拖却害了和连长。几个月之后,中央有文件下来,要“严厉打击奸污知识青年的坏分子”。而那个女青年正是插队落户的知青——和连长撞到枪口上了。他的未结的案子被上级派下来的检查组发现,罪名变成了“破坏上山下乡”,由军部直接从严处理:开除军籍,遣送回乡。
每当我们再教育的“难友”相聚时,和连长总是大家的话题。自从和连长“犯了错误”之后,谈到那几个工作分配得比别人好的女同学,众人的眼神里不免多了几个问号。
□ 1994年11月24日写于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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